华盛顿在晚清中国

潘光哲

01

初晓华盛顿

年2月22日,“中国女皇号”从纽约启航,历经重洋,于8月28日抵达广州。此事揭开了美国这一年轻的国家与中国直接交往的序幕。中国人(主要是精英阶层;以下不再详为定义)对这个素无渊源的国家认识模糊,甚至连其方位所在都不甚明了。不过,中国人很快了解到美国是一个“无国主”的国家,如年12月之际,林则徐(-)还不知道“都鲁机(即土耳其——引者按)是否属米利坚地方”,却已然知道“米利坚并无国主”;在供林则徐参考用的《洋事杂录》里也显示,他得以藉此知晓美国的立国起源,也知道华盛顿这个人的存在。林则徐个人搜集的资料并不是中国人知晓华盛顿这个人物的起点。

早在年,由普鲁士传教士郭实猎(KarlFriedrichAugustGützlaff,-)主持编纂、年8月1日创刊于广州的《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中已有专文介绍有关美国的情况,这份刊物是在中国境内出版的第一份近代意义上的中文期刊。该文作者用传统中国的“圣君”尧、舜的形象来描述“华盛屯”,并把美国的建国归功于“华盛屯”:“教授振举国者之君子,称华盛屯,此英杰怀尧、舜之德,领国兵攻敌,令国民雍睦,尽心竭力,致救其民也”。作者还特别提到华盛顿功成不居:“自从拯援国释放民者,不弄权,而归庄安生矣”。在稍后的《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中,还刊载了介绍华盛顿言行的专文,称华盛顿“经纶济世之才,宽仁清德遍施,忠义两全之烈士,华盛顿独立无比”。在美国独立后,“美理哥民自主操权,掌治国也”,“良民知华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故立之为国首领主”。这可以说是汉语世界里第一篇专门介绍华盛顿的文章。

可见,在国人开始知晓华盛顿之初,他就享有着崇高的声誉。这一点在美国官方文书中也有反映。如来华与清朝签署《五口贸易章程》的美国专使顾圣(CalebCushing)在年致护理两广总督程矞采的照会中,为使程矞采了解美国历史,附上了一份《亚美理驾会邦国记略》,文中称美国“摄理威权操持国柄者,称为庇里西恬地(即President——引者按)”,最早担任此职的是一位叫做华盛顿的人,并称誉他是“大战将,极有智能谋略之善人”,他的国家“因其智而得立,即所有之制法,亦藉以坚稳”,为了称颂他的贡献,该国首都亦称曰“华盛顿”。此后,华盛顿的“崇高”形象随着中国人对世界/美国局势的了解深化,逐渐为更多的中国人所知晓。

十九世纪三、四十年代出现了不少中国人编撰的介绍世界各国情形的著作,这些著述向士人传播了关于域外各国的知识,其中颇多涉及美国情况、特别是美国如何成为独立国家的历史。可以说,这些著述构成了让中国人认识和了解有关美国的历史、政治、文化情况的“知识仓库”(stockofknowledge)。人们通过这个“知识仓库”可以了解到,美国的元首是经由“选举”程序产生的,他有一定的任期;人们还可以了解到,美国拥有一套完整的法律规范,从地方到中央都遵守这一法律。这样,关于“西方民主传统”的基本内容和知识也得以在中国传播,为士人开展“民主想像”提供了“思想资源”(intellectualresources)。

中国人通过这座“知识仓库”了解到美国政治制度的基本样态,对于美国在人类政府史上的独特地位和典范意义给予了相当一致的好评。如徐继畬赞誉美国的制度“不设王侯之号,不循世及之规,公器付之公论,创古今未有之局”,称赞华盛顿“不僭位号,不传子孙,而创为推举之法”。在林则徐主导下于年12月开始翻译的《四洲志》里,美国制度“变封建、郡县、官家之局,而自成世界者”。相形之下,魏源在《海国图志》中的咏赞包含了更多的层面。魏源了解到美国的一切政治职位都由选举产生,司法则由陪审团参与审理案件,以会议形式商讨政事。他赞誉“议事听讼,选官举贤,皆自下始”,并以“众”为归。而国家元首(“大酋”)亦由公举产生,“不世及”,所以“一变古今官家之局,而人心翕然”。显然,魏源对美国制度有较为广泛的了解。对美国的政治制度评价最高的是梁廷枏的《海国四说》。梁廷枏对美国制度的赞誉可以归纳为以下三个要点:①美国制度改变了“君治于上,民听于下”的规则,②美国制度是“可畏非民”、“视、听自民”之理想的实现,③“统领”由于有任期而不会“贪侈凶暴”。这些观察显示出他对于美国的政治制度有着清晰的认识;他的第③项观点,即“统领”因有任期而不会“贪侈凶暴”,更可以说是当时中国人对西方民主传统的最高理解(这个问题将在下文作进一步论述)。

从上面这几段赞辞中,可以归纳出两组共同的价值观/词汇:“公”与“官天下”,对中国士人而言,它们都不陌生。在传统中国的思维世界里充斥着以“公”这个字代表的理想“大同”境界,《礼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自古为人称颂,“公”的观念在历代也一直被标举。而在中国人的“历史经验”世界里,“举贤禅让”的故事在战国时代就已经被神话般地阐述,在“正统”的史书里,“官天下”在《汉书》的正文和《史记》的“正义”及“索隐”中都出现过,意指由公举产生、众望所归的统治者将权位传予贤人而不传给自己的子孙。所以,用“公”和“官天下”这两组价值观/词汇来赞誉美国的政治制度,正是中国人把自己的思维世界和“历史经验”进行比附思考的结果。在士人们的笔下,美国的制度仿佛是理想政治的实现,而美国之所以能够达到此种理想境地,应该归因于华盛顿这样一位“异国尧舜”。

02

“华盛顿神话”的形成与复制

如前述,《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里已经用传统中国的“圣君”尧、舜的形象来描述华盛顿;“知识仓库”里的其它讯息则更清楚地凸显了这位“异国尧舜”的形象。例如,梁廷枏把华盛顿的品德描述为“为人公正自矢,不事威福,不辞劳瘁”,还说他卸任后“常以暇日率官绅人士与农并力耕作”,因此,他去世后,美国人都很感念他。他称华盛顿逝世后“群尊之曰国父”,应当是汉语世界里首次出现的词汇与概念。他是这样解释华盛顿总统期满离任的原因的:“虽戴之者众,格于成例,不得已,乃择阿丹士继之”。

众所周知,美国《宪法》中没有关于总统任期的条款(后以第22条修正案的方式对总统任期加以限制);华盛顿拒绝三任总统,形成了此后总统在任两任、为期八年的惯例,但并非“格于成例”。梁廷枏却说华盛顿离任是出于“不得已”,这显然是他对美国“国例”的误解。相比之下,徐继畬的述说和评价更是“想象力”的高度发挥:

既定国,谢兵柄欲归田,众不肯舍,坚推立为国主。顿乃与众议曰:“得国而传子孙,是私也。牧民之任,宜择有德者为之”。仍各部之旧,分建为国。

这段“顿乃与众议曰”,是当时的“知识仓库”里完全没有的记述,应当是徐继畬自己的创造。华盛顿“提三尺剑,开疆万里”,领导美国独立革命战争,被描述为“勇于胜、广”,建国后身膺总统之职,则是“割据雄于曹、刘”,他的作为更有“骏骏乎三代之遗意”。徐继畬以中国人熟悉的“历史经验”来比附这位异国人物,给人们提供了一个“认识”华盛顿的想像空间。徐继畬把华盛顿变成“异国尧舜”,是传统中国思惟中以圣君观念为天下立制创法的反映。

另一方面,他们创造的华盛顿形象,正可以和美国政治制度的理想相呼应。随着《瀛寰志略》在“知识仓库”中广泛传播,作为“异国尧舜”的华盛顿的形象也逐渐丰满起来。徐继畬对华盛顿“创为推举之法”的想像“得国而传子孙,是私也。牧民之任,宜择有德者为之”,又从中推导出华盛顿的行为“几于天下为公,骏骏乎三代之遗意”。后代文人更以生花妙笔添加了许多细节描写,经传播媒体的不断传播,华盛顿的形象变得更为高大。这位“异国尧舜”的形象始终盘旋在后人的记忆深处,甚至成为评价与反思现实的标准和基础。

大概在十九世纪五十年代末期,徐继畬的“想像”就已经后继有人了。蒋敦复在〈海外两异人传〉中分别深描细写了“该撒”(即凯撒〔J.Caeser〕)和华盛顿的生平,后面付有作者的评语。在徐继畬的“想像”中,华盛顿“得国而传子孙,是私也”的谦虚,经过蒋敦复的笔墨渲染,变得更加细腻生动了:

华盛顿复慨然辞众,谢兵柄,归田里。各部酋长、诸将校军士、百姓咸免冠,额手而前曰:大王功德巍巍,群臣愿奉大王为吾国主。乃大诰于众曰:有国而传子孙,私也;权重而久居之,乱之基也。其罢帝号,勿传世,勿终身执国柄,分建列邦。

在蒋敦复的笔下,华盛顿的功成名就颇有些“时势造英雄”的味道,他批评“英之失策”,“使亚人积怒深怨”,最终脱离英国自立为国:“不如是,华盛顿一穷谷病叟,得老死牖下为幸,乌能立盖天之宏勋,垂当世之大名乎哉”。它和徐继畬对华盛顿的评价相比尚有一段差距。不过,我们从蒋敦复带有夸张的描写中不难看出徐继畬的“想像”的影响。

徐继畬提供的关于华盛顿的知识不断被复制(或这说是“抄袭”)。以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朱克敬的《通商诸国记》和年清廷派遣游历考察各国的官僚顾厚焜的《美国地理兵要》为例。就“知识仓库”的积累而言,这两部书关于美国的叙述没有任何“贡献”,甚至传递了一些不确切的信息,扮演了“知识破坏者”的角色;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两部书关于美国的叙述完全承认了徐继畬的“想像”,可以说,徐继畬编织的“华盛顿神话”在晚清士人的知识世界里得到了传衍。关于华盛顿的讯息,内容不断增多,“华盛顿神话”的“想像空间”也在不断扩张。

整体而言,在晚清士人的知识世界里,“华盛顿神话”的制造者和叙述者们把他描述为美国制度的创设者。如清朝首任驻英法钦差大臣郭嵩焘称华盛顿是“合众国”的建立者;服务于宁波海关的江宁人李圭,在年美国立国百年时出席在费城举办的博览会时,也称华盛顿是美国的“开国祖”和总统制度的创始人。清朝驻美等国钦差大臣崔国因将美国的繁庶归功于华盛顿手创的“国例”,亦谓华盛顿是“美国开国之律”的订定者,李圭的文字足以揭示“华盛顿神话”的基本内涵。

人们对华盛顿的歌咏叹颂,在继承前人认知的基础上显现出多采多姿的面貌。或把他说成是“一世之雄”,或说他可与尧、舜相比拟,认为他“公天下而无私”,有“唐虞揖让之风”;甚至于把他描述成前所未有的“尧、舜、汤、武合为一人”的形象,《万国公报》上刊载的华盛顿肖像,以图像化的方式使读者对华盛顿有了具体认识。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华盛顿的中文传记《华盛顿全传》问世,该书既详尽叙述了华盛顿的一生,高度评价华盛顿“人品心术,近古罕有匹俦”,功绩所至“开太平立万世自主之基,创古今未有之局”,所以美国“黎庶独得守自主之权,享无疆之福者,皆华盛顿至仁至勇所陶铸”,一言以蔽之,“可谓旷世之人杰矣”。十年之后,该书既分篇连载于《时务报》,并有重刊本出版。

可以想见,晚清的士人群体中,无论是郭嵩焘、崔国因那样的钦差大臣,还是王韬、欧阳中鹄那样的一介布衣;无论是曾经亲览异域风光的人,还是足不出国门的人,都能从书报(如《万国公报》)中认识华盛顿。晚清知识界盛赞华盛顿的丰功伟业,共同创造了一个“华盛顿神话”。

03

“华盛顿神话”的多重乐章

晚清士人拥有各自的知识世界,分别从不同的角度对华盛顿展开“诠释”,从而为“华盛顿神话”谱写出了多彩的乐章。丁韪良(W.A.P.Martin,-)翻译的《万国公法》在年出版,张斯桂在〈万国公法序〉中畅言世界大势,把各国对立相争的局面比为中国的春秋时代,而“富甲天下”的美国就好像春秋时的齐国一样。他对华盛顿也大发赞誉,“官天下,未尝家天下,俨然禅让之遗风”。在年时就被视为“锐意西学”的张斯桂尚且以“官天下”为标准称誉华盛顿,可以想见,华盛顿神话在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初形成之后,已深入这类经受西学洗礼的士大夫的脑际。有些身受西学洗礼的士人总结出华盛顿具有理论意义的建树,并为之增添了理性思考的成分,使华盛顿神话更富于理想色彩。清末的数学名家李善兰对华盛顿的赞颂,便是一个具有代表性的例子。

年,李善兰经丁韪良引介,为日本冈千仞、河野通之合译的《米利坚志》撰写序言。这部《米利坚志》也是晚清士人甚为推崇的关于美国史事的著作之一。李善兰这篇文字是反映中国士大夫对美国制度的意义进行思考的代表之作。和时人一样,李善兰也对于华盛顿担任“大统领”八年,“卒让副统领而去,遂为永制”一事大加称赞,称华盛顿是“非常之人,始能成此非常之功”。值得一提的是,李善兰从传统中国的“为民立君”的论式出发,称:

天生民而立之君,将使之除民之害,兴民之利,富之,教之,必令家给人足,让道让畔,而君之责始尽,可告无罪于上天矣。若以君位为一家之私业,父以传子,子以传孙,必世世子孙皆圣贤,皆能以上天之心为心则可;然必不能,此禹、汤之后所以有桀、纣,文、武之后所以有幽、厉也。

既然“圣君”难求,那么该如何突破中国政治现实里这种长远以来的困境呢?在李善兰的眼里,美国的“通国公举、四年让位之法”成为解决这一问题的良方:

十三邦公会有见于此,故定通国公举、四年让位之法。然华盛顿勘定大乱,勋绩甚伟,而不自满,能一遵公议,首先避位,以为永法,使米国长享太平,日盛日强,西州诸大国俱惮而重之。呜呼!此真非常之人,始能成此非常之功也。试考地球万国,自古及今,除中国尧、舜之外,有能行此者乎?

无疑,即便“通国公举、四年让位之法”有其理想面向,但若没有华盛顿这样的“非常之人”,亦难“成此非常之功”。这样的述说,虽未突破华盛顿神话的格局,却清楚呈显了李善兰已然思考到以美国为「榜样」可能突破中国政治难局的可能性。不过,话锋一转,他对日本明治维新锐意求变的场景,又提出这样的论说,饶富意味:

今东国之主改封建为郡县,且尽改其国制,大而政刑兵法,小而衣服饮食,一以西国为法,盖亦非常之人也。译此书者,或别有微意乎?顾我闻东国数千年来一姓相传,亦未有失德。传贤、传子,皆可以长治久安,亦不必执定一法焉。

是以,既然“一姓相传,亦未有失德”,那么就不一定非得以美国为榜样。李善兰的思考虽然没有直接呼吁取法于美式制度,然而它超越了时代,与“中国政治传统”的困境相比,李善兰似乎更倾向于美国“四年一易,传贤不传子”的制度。

李善兰的思考与前面提到的梁廷枏的论述都表现出士大夫通过华盛顿神话进行的关于政治制度的理论思惟。用今天的话来说,他们都认识到民主体制可以限制和防止统治者滥用权力。梁廷枏提出美国的总统有任期限制,所以不会贪侈凶暴;李善兰则联想到“通国公举、四年让位之法”可以突破“圣君”难求的困境,也可以防止桀、纣或幽、厉等暴君的出现。在十九世纪初识民主制度的时代,梁廷枏和李善兰的认识无疑是当时中国人理解西方民主传统的最高成就,他们的思考具有开创“民主理论”的潜力。

《万国公法》和《米利坚志》都在晚清时对士大夫产生过较大的影响,前者对中国进入“国际家庭”有极大的影响;后者则在当时拥有众多的读者,并在梁启超年的〈读西学书法〉中被列为“西史之属”的推荐读物之一,《湘学新报》的〈史学书目提要〉对《米利坚志》也作了肯定的评价。上面提到的这些书籍有如“华盛顿神话”的传承者,在当时士人的读书世界里占据一席之地。晚清士人通过各式各样的“知识仓库”而知晓“华盛顿神话”蕴涵的“理想面向”后,进一步诉诸现实,立说创制。在这个意义上,“华盛顿神话”可以说为晚清政治思想的发展提供了一个重要的“思想资源”。

04

“华盛顿神话”的政治效果

与尧、舜这些“本土思想资源”不同,“华盛顿神话”中有许多“故事”、“感怀”的成分。但是,自华盛顿神话进入“知识仓库”之时起,对华盛顿的赞誉便始终环绕着他的“理想人格”而展开。在中国人眼里,美国的制度正是华盛顿的杰作,在中国人的“历史经验”中没有出现过共和国。可是,在皇权统治下的中国,是不可能出现华盛顿那样的“异国尧舜”并因此而“官天下而不私”的。而当人们看到共和体制下的各种弊端后,“华盛顿神话”的“理想性格”也开始从单纯强调国家元首的产生方式转移到对议会制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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